幼时生活在西北,三十几年前的乡间,婚丧嫁娶,逢年过节,总会搭台唱戏。如果说真人装扮粉墨登场的秦腔大戏是难得一见的饕餮盛宴,三两艺人、四五箱笼就能出将入相的皮影戏则是熟悉亲切的家常小菜。
黄昏中,袅袅炊烟尚未散尽,村头的空地上锣鼓嚓就先敲将起来,心里惦着外间的热闹,饭碗都捧不稳了。皮影是夜间的艺术,戏总是在夜幕深沉时开始。几尺生绢、一盏明灯,箭杆挑起皮影,帝王将相、才子佳人、家国兴亡、悲欢离合就此铺陈开来。
儿时所看的皮影多半是道情戏,整出戏挑杆表演全由一人,生旦净末集于一身,兼顾坐唱念白,后台四五人伴奏,一唱众和。西北民风淳朴,唱腔粗犷高亢,高潮处声如裂帛响遏行云。懵懂年纪,戏文到底唱什么其实全无概念,我衹是贪念那皮影的美到极致,为极简与极繁完美交融的迷幻影子目眩神迷。
极简的是头面,所有的影人都是侧面,饱满的额头,挺翘的鼻梁,又细又长的凤眼直插鬓角,黑忠白奸红烈花勇,区分善恶的无非色彩。极繁的是服饰,镂空雕出的花纹玲珑细密,五彩斑斓。因为翻转腾挪于幕后,且实且虚,那影像非常之虚幻华美,与那个年代黯淡朴素的生活有天渊之别。
散场时分,我总是徘徊不去,看戏班的人把一副副影人收在木箱里,仿佛收存一副副华美的精魂。与我,那小小木箱就是天堂了。
后来,离开故园,城市的夜晚属于声光电,渐渐地,我把那华美影子丢了。
三十年后,在广州,完全没有预料地,再一次邂逅皮影,琴声灯影里的乡愁,在一瞬间袭上心头。
南人罗永平,机缘巧合,属意皮影。凝神观画,如逢故人。
罗永平自幼习画,游历美加十数载,内心竟然存留着如此精致蕴藉的中国情怀。简笔勾勒,水墨泼洒,面部依旧是寥寥数笔疏可跑马的织细线条,似行书的活泼灵动;衣襟身段却大胆写意,摒弃了皮影人偶的精工雕琢,衹用恣肆飞扬的涂抹和浓釅饱满的色彩,如狂草的大胆张扬。戏里的偶人需箭杆牵扯方能行止进退,罗永平却用笔意让他们在宣纸上舞之蹈之,行动自如。
罗永平的中国影子里,有种不见世故的天然真纯。或许,是因为这题材源于民间,皮影算不上什么阳春白雪,乡野的草莽活泼令它有种江湖儿女的勃然英气。二八佳人、关中刀客,妩媚处极妩媚,英武处极英武,没有扭捏作态,全然一副天真。
罗永平的中国影子,是抒情诗,不是叙事体。从戏文里走出来的皮影,已经不见了故事里的恩怨情仇,不见了王宝钏的寒窑苦守,不见了后花园的公子落难,衹是一个个生动的瞬间,那一刻,眉头鬓边衣带襟角,是经过了线条和色彩升腾过的,中国的神态。
关于皮影,我很愿意相信《搜神记》里那个与爱情有关的起源。那是两千多年前的故事了。爱妃李夫人染病香消玉殉,汉武帝刘彻相思难耐,无心朝政。齐人少翁言其有招魂之术,于夜晚设帐,令武帝于帐前观看,少翁以棉帛裁成女子剪影傅粉着色,明烛之下李夫人婉转再生,帝心大慰。阴阳两隔,借着这如梦一般的美丽影子,恍若重逢。
这样的爱情,多少是令人有些唏嘘的。但真正赋予皮影生命的,却是活泼泼的民间智慧。走出深宫大院,皮影戏成熟于宋,极盛于元,至明清一代流派众多,广布中原,散播海外,长演不衰。直至近世,电影电视方与未艾,一边是那光电世界倏忽勃兴,一边是类似皮影的传统艺术无可遏止年老、衰落,制皮影的手艺、演皮影的功夫渐渐丢失在工业文明灯火不灭的夜空。在迅速变化的年代,甚至,来不及唱一曲挽歌。
中国历朝历代,民间艺人是极度卑微的,走街串巷、四海为家,但也就是这草根的卑微,创造了有别于正史庙堂的,光华灿烂的民间传统。一代一代,他们是糊口活命的手艺,也是传承文明的薪火。它是衣食起居,它是柴米油盐,它是生的喜气盈门,它是死的哀天恸地。历经百代,这些传统因子,一丝一点地,渗入我们的血脉,便成为我们指认自身来处的文化胎记和生命基因。
在罗永平的中国影子里,我触摸久违的乡愁。
文/广州日报/时尚荟李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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